— 晴时多云 —

山海


/抑郁症警告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1)


郑云龙第一次目睹阿云嘎发病是2013年夏天。不,那不能叫做“发病”,“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嘎子没病”,他总这么说,他对同学老师这么说,对阿云嘎当时的女友也这么说:“嘎子只是太累了,他心情不好,他要休息。”他总这么说,然后顺手把宿舍的门掩上,不久之后,就变成了顺手把阿云嘎单身公寓的门掩上。


阿云嘎拒绝跟他真正在乎的人住在一起,因为怕他们看见自己的病态。“让我照顾你吧。”郑云龙这么跟他说过,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也许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或者他自己有什么样的资格去说这种话。阿云嘎拒绝人的样子让人无法反驳,他静静地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说“谢谢你”,声调含着一种静谧的节奏。他总跟关系不远不近的朋友一起合租,这样,对方既没有跟他足够亲近到有资格介入他那阴云密布的精神世界,又没有足够疏远到万一发生什么万一而无动于衷。离开学校之后,阿云嘎对选租的房子要求极其严苛而特殊,他要求宁静而偏远的街区,最好是离退干部散居的筒子楼,晚上过8点就悄无声息。要离马路、商业区、酒吧、甚至学校,所有人群聚集的现代文明的象征远远的。房间小一点也没事,甚至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也没事。阿云嘎自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标准。


2013年夏天,毕业之后,郑云龙第一次去阿云嘎的住处看他。当时阿云嘎租住在一个两居室里,地址很偏,舍友还在招。那天早上郑云龙跟阿云嘎约定了晚上七点去看他,直到八点过十五分,郑云龙还站在紧闭的房门跟前,一边砸门一边死盯着房门底下,惨白的荧光灯灯光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透出来,照着郑云龙的匡威鞋头。郑云龙能听见阿云嘎的诺基亚手机铃声在房门里响了几十遍。郑云龙自己的手机都快没电了。后来回想,他也解释不清自己那一天为什么那样的执着,这可能是一种预感,一种灵感,或者一种共感。在那个2013年八月的某天夜里,北京的夏天极其燥热,楼道里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灰尘气味,楼道外的树上蝉鸣不止。郑云龙把手机别到皮带上,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楼外的桐树上。郑云龙很高,且兼身体健壮,爬树对他不是难事。他双手吊着虬曲纠结的老树枝,在树干上用力踏了两步,鞋底掀起了一层老树皮,就这样翻到了桐树上。阿云嘎住得不高,就在二楼,房间里黑洞洞的,悄无声息。郑云龙一肘捅开了黄漆斑驳的老旧窗框,把房间里窗帘一掀,夏夜模模糊糊的月光和树下亮堂堂的路灯光就一下子从窗洞里泼进了阿云嘎房间的地上,刚够倒映出一个郑云龙的黑影。


郑云龙悄声问道:“嘎子?”这时,他不知怎的害怕起来。


阿云嘎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仰面躺着,双手交握放在自己腹部。郑云龙能听见阿云嘎轻柔而绵长得过分的一呼一吸。他的眼睛大睁着,眼珠子在黑暗中反射着这一片郑云龙破窗带进来的室外的光源,显得亮晶晶的。郑云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从窗棂上翻下来,迟疑地向阿云嘎走去。微弱的光源下,他勉强能看见阿云嘎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他的消瘦而突出的颧骨,他的干燥起皱的嘴唇,比平淡更平淡,像被洗掉颜色的水彩画。


“嘎子。”郑云龙又叫了他一声,坐在了他的床边上。手足无措地瞧着阿云嘎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才慢慢地说:“大龙。”他的声音虚弱得令人发慌。


郑云龙犹豫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去。他的手指带着树皮的涩味,热热地覆上阿云嘎的双眼,感觉手指底下睫毛微弱的颤动。


郑云龙说:“嘎子,睡不着吗?要吃药吗?”


阿云嘎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凝滞的黑暗像一帘流动的幕布,他们是被废置在幕后与世隔绝的木偶,头顶的挂钟悄悄走动,分秒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阿云嘎伸出右手来,摸着郑云龙覆在他双眼上温热的手指,忽然无声地流下泪来。


郑云龙低头单手把帆布鞋脱了,翻身上床,撑在阿云嘎身上。他先是用指腹抹掉阿云嘎脸上的泪痕,后来用嘴唇去触碰,最后发展成一个苦味的绵长的亲吻。当他们终于松开的时候,阿云嘎侧过头不由自主地呛咳了两声。郑云龙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的脸颊,阿云嘎的下巴生得尖,皮肤是冷白色,他看起来像忧伤的、遥远的月亮。郑云龙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不可企及的月亮,再次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纯洁的吻。


(2)


鼓浪屿的冬天海风吹得紧,不带寒意,天是通透的灰蓝色,有海鸥在头顶巡回。郑云龙和阿云嘎两人都穿着薄皮衣,沿着海堤一前一后慢慢走。郑云龙从后面看着阿云嘎的新发型,两侧的头发剃掉,刮得露出青青的头皮,上面留长,看起来颇为前卫又颓废。阿云嘎双手插在兜里,背还是挺得很直。从上了海岛,阿云嘎就不怎么说话,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海平线。郑云龙也不急,也不催他,只是跟着他漫无目的地闲逛。


阿云嘎望了一阵海平线,视线又转到海边纷飞的海鸥,顺着海鸟飞行的轨迹,他瞧见堤上市集里出现了一家挺大的药房。阿云嘎脚下一转,向药房走去。郑云龙叫了一声“嘎子”,见阿云嘎走得坚决,只得挠了挠头发快走两步跟上。两人的皮鞋在花岗岩路面上快节奏敲出一连串喀拉喀拉的声音,惊动了路边的花猫。猫惊跳起来,几步攀上海堤上的栏杆,铜铃般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闯入的异乡人。郑云龙停下来,摸了摸猫的头顶,目送阿云嘎进了药店。


午后的冬日小岛一角,行人稀少,阳光疏朗,店里的声音清晰可辨。阿云嘎说:“老板,要一板百忧解。”


“那是处方药。”


“我有处方,给。”


“来,一盒百忧解,国产的就行了对吧。要塑料袋吗?”


“不要。”


阿云嘎从药店里出来的时候,阳光穿过店屋顶层叠的树木枝叶移动到他面前,照得他脚尖前边亮堂堂的一片。郑云龙在这一小块阳光照耀的地上,还蹲在地上玩猫。阿云嘎叫了他一声:“大龙。”


郑云龙就着蹲在地上双手双脚都着地的姿势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头发长了,遮着眉毛几乎要看不见,但一双大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跟脚边的猫相映成趣。阿云嘎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郑云龙说:“昂?”


阿云嘎走过去牵郑云龙站起来,给他拍了拍衣角沾的尘土,说:“吃饭去吧。”他的双手很凉,把郑云龙的手腕冰了一下。但就一下,很快就放开了。阿云嘎又回过身开始向前走,郑云龙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刚才被碰过的手腕。


(3)


覃子瑄举起杯来,说:“今天,我们给好不容易又到上海来巡演的嘎子接风洗尘,同时,也祝大龙生日快乐,大家举杯!”


郑云龙满脸嫌弃道:“敢情我是捎带的是吧?”一边阿云嘎咯咯咯地笑起来,跟着把装满啤酒的马克杯也拎起来了。郑云龙赶紧按着他的手,故作瞪眼道:“别来啊,不会喝瞎喝啥。跟你龙哥少来这套。”


覃子瑄啧啧啧了几声,自己大喝了一口放下马克杯,对着郑云龙训斥道:“就你知道!每次都抢在头里,显着我们对班长都没你上心。”


郑云龙哼唧了一声,自己也大喝了一口。阿云嘎又笑起来了。郑云龙离开北京这一年,阿云嘎眼见着脸上憔悴了许多,但好久不见,看着倒是胖了些,人也比以前爱笑了。他笑起来眼边有了细细的纹路,比以前清瘦得棱角分明的时候,倒是看着更加温柔了起来。


阿云嘎温温柔柔地对覃子瑄笑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龙在上海果真混出来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覃子瑄道:“班长,你信他那个装逼样子?骗骗小姑娘还行,跟咱面前就拉倒了。”


阿云嘎的眼神闪烁起来了,他一手撑着头,试探地将目光投向郑云龙,郑云龙正闷头喝酒,此时就像被手电筒照着的猫一样,肩背都紧起来了。他听着阿云嘎语气轻松地问道:“那,我们大龙泡到了哪个小姑娘啊?”


覃子瑄干脆地说:“他泡个屁。”


郑云龙赶紧把酒杯往桌上用力一搁,打断道:“咱们跟班长这么久没见了,你就知道在班长面前损我,破坏我的光辉形象。”


覃子瑄哼哼唧唧道:“呵呵,就你,还光辉形象……”


覃子瑄转向阿云嘎道:“班长,虽然大龙不上道,但不代表上海的姑娘不好。怎么样,考虑来上海发展不,老同学给你解决个人问题。”


这句话把郑云龙惊了一下,他抬起脸,茫然的眼神对上阿云嘎意味深长的表情,两双眼睛只接了一个来回,阿云嘎就转开了。只听阿云嘎淡定道:“你呀,年前拐带了大龙还想拐带我。咱可没那么容易收买啊。”


郑云龙脑子里都打成麻花了,感觉耳边一片嗡嗡声,桌上两人互相的说话声,酒馆里环境的喧闹,在他听来都忽近忽远。吧台旁边的小舞台上,驻唱歌手唱道:“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郑云龙忽然霍地站了起来,把桌上覃子瑄和阿云嘎都给震了一下。郑云龙此时已经忍无可忍,也管不了阿云嘎明暗不定的脸色,他粗鲁地拿手指着覃子瑄,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覃子瑄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念叨了一声“犯什么癔症”,但看着郑云龙黑下去的脸色,也无法推脱。两人起身往小酒馆后门走去。这小酒馆是依着黄浦江支流的一条小河建的,后门出去就是一片临水的长廊,波光粼粼,映着升到中天的月亮。郑云龙烦躁得立即磕出一支烟咬上了,还来不及点,看覃子瑄出来,他马上紧盯着她问道:“你那话什么意思?”


覃子瑄有些生气道:“什么什么意思?郑云龙,你喝醉了就紧着滚回你窝里撒疯,班长好不容易来一次……”


郑云龙说:“你为什么要给班长介绍对象?他和他女朋友不是快结婚了吗?”


覃子瑄的脸色一下冷静了,她静静地直视着郑云龙的眼睛,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你完全不知道?”


郑云龙急道:“我该知道什么?”


覃子瑄说:“你到上海没多久,班长和金雅梦分手了。”


(4)


郑云龙在阿云嘎的房子里坐立不安地等着人,这是17年北京的又一个夏夜。阿云嘎的公寓窗帘拉得很密,遮得窗外的灯光与月光丁点透不进来。今夜刚下过雨,没有蝉鸣。室内白生生的荧光灯亮着,空调风口叶片扫动的微弱摩擦声也令郑云龙濒临狂躁。


12点半,人的身体扑在房门上的闷响,郑云龙立即跳了起来,奔过去把大门打开,阿云嘎就跌跌撞撞地进来了。他一手按着自己的胃,一手把郑云龙扶过来的双臂挡开,快步往洗手间过去。郑云龙刚叫了一声“嘎子”,他就厉声回了一句“不要过来”,于是一个人闪进洗手间去,碰地把门撂上了。


郑云龙贴着洗手间的门叉着手抱胸站着,听着门里面阿云嘎吐了好几分钟,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皱紧了眉头。过了一会儿,马桶冲水声响了几遍,郑云龙才终于敲了敲门,沉声道:“放我进去。”


门锁开了,郑云龙走进洗手间,见阿云嘎后脑勺抵着镜子半坐半靠在洗手台上,他的脸色都青了,满脸虚汗。郑云龙上去把他的上衣脱下来,阿云嘎的身上也满是虚汗。郑云龙担忧地看了一会阿云嘎的脸,拿手背给他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把脱下来的上衣甩到地上,转身去浴缸边放热水,一边说:“赶紧自己脱光了等会过来。”


阿云嘎凝视了一会儿郑云龙的背影,比起他们刚认识的那时候,他是瘦得太多了。阿云嘎起身过去将手放在郑云龙露出来的后颈上,很温暖,郑云龙的体温一直是恒定的偏高,就好像一个自体发热的恒星。郑云龙回过头来,不带情绪的视线刺了阿云嘎两下。见阿云嘎僵着不动,郑云龙认命地甩了甩手,亲自上手去脱阿云嘎的裤子。阿云嘎伸着手脚,任由郑云龙像摆弄一个娃娃似的把他剥得赤身裸体,然后把着腰搁到热水浴缸里放好。等到阿云嘎在浴缸里躺妥,郑云龙已经累得不轻了,他随手拎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浴缸旁边,屈着一双过长的腿,双手直到小臂都湿了,手心朝外地搁在膝盖上。


即使如此,阿云嘎还是觉得郑云龙的样子非常好看。在不知不觉中,他变得越来越好看了。浴室的日光灯从郑云龙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光亮的轮廓。郑云龙就在这一片光亮中对阿云嘎说:“我今天告诉过你,你吃了药,不能再喝酒。”他的声音浸透了疲惫。


阿云嘎微不可闻地回道:“因为是央视的领导。”


郑云龙从鼻子里喷了一长气,不再吭声了。阿云嘎躺在热水里看着郑云龙低着头不瞧他,便用很轻柔的语调问他说:“大龙,你累了吗?”


(5)


阿云嘎在郑云龙上海的公寓里,窝在沙发上玩着他的猫。郑云龙在厨房里给这一人一猫煎鱼吃。阿云嘎把猫举高高,猫挣扎起来,很哀怨地叫着。在猫的喵喵声的煎鱼的滋滋声里,阿云嘎突然高声叫道:“大龙。”


郑云龙说:“昂?”


阿云嘎道:“大龙,你更喜欢猫还是更喜欢我?”


郑云龙说:“我喜欢你。”


阿云嘎说:“为啥?”


郑云龙说:“因为你老是伤我的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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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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